终身遗憾事 未报知遇恩
——怀念罗荣桓元帅夫妇
丁 芒
1958年初,我受解放军总政治部《星火燎原》编辑部的派遣,去北京东交民巷8号(人称“元帅府”)去拜访罗荣桓元帅。他住中院,贺龙元帅住后院。罗帅夫人林月琴同志领我到大客厅,厅东头放一张巨大的办公桌,罗帅日常就在这里办公。敬礼后,罗帅远远摆摆手,请我在沙发上坐下,默默地倾听我讲明来由:商请他写《星火燎原》第一卷三大起义中,秋收起义这组回忆录的“牵头”文章。罗帅的一贯作风是:沉稳静穆,不苟言笑。深思熟虑后,他才会吐出几句掷地有声的话来。
不久,他要去四川成都参加党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(后简称“金牛洞会议”),通知我随他去,利用空隙时间写这篇文章。先乘飞机到西安。除罗帅一家外,还有海军大将萧劲光和陈奇涵上将。在西安停留数日,即乘火车越秦岭到达成都,住军区招待所。罗帅白天赴会,晚上有空就找我谈谈,明确要求写成一篇论文。我则利用白天空闲,向军区司令员贺炳炎、贺龙元帅的叔父贺勋臣及李文清、黄新庭等首长采写了五篇有关红二方面军的回忆文章。
中央会议结束后,随罗帅到重庆,曾参观军工厂,罗帅把厂方赠他的一支汽枪转赠给了我。顺便说一下:对这支汽枪我是珍如拱璧,两次罹难,妻儿离散,直到“文革”期间被复员回南通家乡当工人,一直带在身边。可惜在家庭第二次破碎后,此枪亦不知所终。至今思之,惶悔不已。
接着便沿江而下。毛主席乘坐的江峡轮居首,其余政治局委员和各省委第一书记,分乘两艘轮船随后,过三峡,去武汉。后来我在《诗刊》上发表的《毛主席过三峡》组诗。就是这次随行的实感实录。在重庆时,我已完成罗文初稿,并且拟了四五个题目请他选择。登轮第二天,罗帅的副官来说:“首长请你去一趟。”林月琴同志在客厅舱门口等我,先告诉我:“你写的文章,他很满意,说比以往几篇都好,他找你,大概还要补充点什么。”进去时,罗帅正站在舷窗前张望江岸,听见门响,转身指着椅子叫我坐下,顺手把一盘松仁推到我面前。他连一句表扬的话都没有,一开口就说:“有个细节,知道的人不多了,可以写进去。”这就是秋收起义后,毛主席收集部队,在三湾改编,向井冈山进军,开始了“农村包围城市”战略转变的一个实景:毛主席大步走到土场上,右手高举喊道:“大家来集合,我站第一名,请曾连长喊口令!”毛主席就是这样把队伍带上井冈山的。
谈完这段细节,罗帅从口袋里掏出我那张拟题的纸片来,手捏着胖胖的下腮,仔细权衡、思索。最后拿起铅笔在纸片下方写了另一行字递给我。我接过一看,写的是《秋收起义与我军初创时期》,心中活活一动,差点喊出声来:多精当!多气魄!
回京后不久,中央军委开扩大会,此文曾作为会议文件发给大家学习;总政把它收入内部出版的《好文章》一书;原稿列入总政秘书处档案;第一次打印稿被军事博物馆收藏、展览。
1962年,党中央“七千人大会”后,我恢复工作不久,第四野战军战史编辑部成立。罗帅是四野政治委员、空军上将刘亚楼是参谋长,林彪身体不佳,编写战史这件大事,罗、刘首长当然要扎实地抓起来。那时,我已为刘亚楼代笔过两篇回忆录:《伟大的第一步》、《横扫七百里》,是反映中央苏区粉碎国民党第一、第二两次围剿的重头文章,刘亚楼非常满意。后来听说他们在研究编辑部组成人员时,除当年的作战、情报、通讯部门的负责人外,还想调一个“秀才”来把文字关。是罗帅指名向总政借调我,并由刘亚楼向总政交涉此事的。于是我就被通知到设在东交民巷空军招待所的四野战史编辑部上班,由刘亚楼司令员直接领导。
罗帅对部下非常关爱。一次他得到名贵的熊掌,不肯独享,招呼我们少数人去同快朵颐。偏偏那天我因事没有来编辑部,去的人深为我惋惜:“你怎么没有去呀?罗帅还特别问来着……。”我听了也后悔不已,倒不是可惜了这番口福,而是深愧于罗帅对我这个“小兵拉子”的慈爱、器重的感情。
1963年5月,刘司令员决定空运四野战史编辑部到杭州空军疗养院,边避暑边修史。记得正是广玉兰盛开季节,我写了首词,赠给编辑部几位两鬓斑白的革命前辈,并希望他们写诗唱和。工作不是太忙,我又利用早晚空隙时间写了个电影文学脚本,反映红军长征途中的一个故事,题名《红手套》。当年十月,我邀编辑部全体成员去九溪十八涧品茗赏秋,同时朗读《红手套》,请他们指教修改。这次雅会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。可惜秋红如烟,倏尔销尽,寒飚踵至矣。大概一个多月后,罗帅噩耗即至。罗帅过去在前苏联开刀,割去一个肾,多年靠一个肾运转。人渐老,肾功能衰退,终至被尿毒症夺走了性命。大家十分悲恸。
是刘司令来宣布这个噩耗的。他还说:“治丧委员会已成立,目前要紧的事是要写一篇殡葬仪式上宣读的悼文。林月琴同志指名要丁芒去写。明天我们就飞回北京!”约一个小时后,他又来说:“北京方面认为,要丁芒同志从杭州赶回,已经来不及了。林月琴同志只好同意由别人来写。”——这样,我就没有能赶回北京,参加罗帅遗体告别仪式,一直抱憾至今。
1964年,四野战史编成,编辑部解散,我仍回到总政。1966年开始了“文化大革命”,我又沦入第三次劫难,直到1979年来江苏人民出版社工作,才结束了二十多年来颠沛流离的生涯。回首往事,不免倒抽一口冷气。
当年冬,江苏新闻出版局长高斯通知我:中央军委决定先给十大元帅写传。罗帅夫人正在组织写作班子。她通过粟裕同志和江苏省委商量,借调我去主笔《罗荣桓传》,问我是否同意。当时我想:惊魂甫定,新家初建,正常人的生活才刚刚开始,又要去颠簸;编写罗传,从采访收集材料,到初稿、定稿,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。何况初到出版社,未有贡献,便又被借走,拿人家工资不干活,也对不起出版社。高斯见我犹豫不决,就说:“你去趟北京吧,和对方商量再定。我对上也好有个交代。”
林月琴同志已经迁出东交民巷“元帅府”,住在鼓楼东一个胡同的大宅里,当时任总政干部部顾问。十七八来年未见过她的慈颜,又不免想起罗帅,心中万分酸楚。在概述别后情况和现在的处境后,我直接提出希望:替我素所熟悉、敬爱的罗帅写传,义不容辞,亦我所乐为。鉴于实际情况,能否把我调回总政或其他单位,恢复我的军籍?她说:“你爱人在江苏电视台工作,这倒好办,可以设法调到中央台或北京台。倒是你,现在部队有个硬性规定,凡已离开部队的干部,一概不再回收。”言下之意,她作为干部部的顾问,更不便带头违规。事情就谈到这儿为止,我只好告退。张云逸大将的夫人韩碧同志也想请我写张传,我把军委有关的规定告诉她,等下一步再说。回南京后一个多月,林月琴同志又派部队作家白刃同志来找我。大概他们找了白刃,白刃力主仍把我借去一同来写。但我思想已成定势,依然未加同意。
滴水之恩亦当涌泉相报,何况罗帅夫妇一直对我垂爱有加,对知遇之恩感洋溢于心,而我却两次错过报答他们的机缘,造成我终生的遗憾。前一次错过,非我主观原因,而这一次却是我自己造成的。当时过分考虑了自己的悲凉心态。积毁销骨之余,妻离子散之余,但求草木余年平安度过而已,而竟把对罗帅夫妇的感恩心情置诸脑后,从而酿成此平生最大的遗憾与深深的愧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