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世纪诗词大典》序
李汝伦
摆在面前的是这本书的书名,“世纪”二字代表两个百年,一个百年将要离任,绝无恋栈情结,一个百年即将到职,料也无乘龙之快。来者去者,不管我们惋惜它走得快,抑或嫌它到来迟,它总是走它既定的节奏和速度。在它们行将授受之际,我想前瞻,又想回顾。
二十世纪留给我们的礼物是科学技术和文明的进步,其进步频率之快令人瞠目。二十世纪身上也留有累累伤痕和心灵的忧伤。两次大战,夺去了亿万人的生命。然后是大国间的冷战,全世界都感到那冷。而在更多地方又进行着热战,民族与民族,宗教与宗教……用仇恨相掷,要互相消灭,此起彼伏,此伏彼起。二战结束后,几乎没有一天停止过枪弹的呼啸,炸弹的穿空。更不必说多少物种的消失,而人类的生存环境却并非因此而拓宽、净化,相反的是日益恶劣,日益萎缩。
在我们祖国,不但频繁地遭到侵掠、屠杀,蒙受着巨大耻辱,自己人也曾互相投放仇恨,那仇恨的程度并不比对入侵的外寇略有减少。而各种名堂的这运动那运动的折腾,弄得国无宁日,囊无余钱,人无饱腹。所幸加在人民头上的这堆恶梦都已过去。展望未来,但愿国与国、民族与民族、宗教与宗教之间不再仇杀,同胞之间也泯去恩仇,不再干扰新世纪的前进脚步。
当然,这不过是一次祝福或一厢情愿。大国兵工厂的机器仍在高速运转,兵火商交易财恒足矣,管、鲍富矣,每件兵器都为仇杀唱着赞歌。把灾难都留在二十世纪吧,让二十世纪成为一个仇杀、战争、武器和贪官污吏的博物馆,不让它们混入新的世纪:可爱的诗人,我赞赏你的幻想。
以上这些,仿佛离题,其实并不。
诗词以它的声韵、律动、节序和意境的美,陶冶性情,理顺腑脏,驱逐人类心中的魔鬼,召唤真善美的回归,化解贪残暴戾之气为温柔敦厚之气。西方国家如意大利、波兰、美国,曾叫罪犯们咏诵诗歌,一些医生给病人开的药方,就是某篇诗或音乐唱盘。诗歌是人类灵魂的丸散膏丹,当然它并不对什么人都具疗效,如暴君、江洋大盗、窃国的巨贼和黑社会的老大就难以药到病除。况且在这个世纪,诗词本身也同样灾难重重。它被归类于禁锢人性的封建礼教队伍,定性为封建骸骨,谁要亲之近之,便是“骸骨迷恋”。奇怪的是,正当西方如德、俄、英、美的汉学家们高度赞扬中国诗词的美妙之际,它的出生地中国却正向它泼洒脏水,直欲溺之以死而后快。又一奇怪的现象是,那些反封建的英雄们对诗词采取心口不一的态度。口中非之,心实好之。一边嘲笑挖苦他人的“骸骨迷恋”,一边去偷偷地迷恋骸骨。叫人看到一位口诵戒淫之经,而暗上阳台与女人偷期的头陀。
诗词以其独特的审美魅力,取得无限生机,即使现代文学史家以无知和偏见对它不着一字,报刊上难得一角立锥,如同逆子的不能进入族谱,但它忍辱于朝,存命于野。如同阿拉伯女子被用黑布重重缠裹,但阿拉伯男人却离她们不得。
诗词在本世纪被缠裹了六十余年。六十年能把一个少艾缠裹成老媪,可诗词一旦卸除黑布,却依然是明眸皓齿,月媚花妍,四大美人一般。
八十年代初,“春风又绿江南岸”,也绿了整个神州。甘肃成立了建国后第一个诗词学会,广州创办了建国后第一家向国内外发行的刊物《当代诗词》。一时诗社、诗词学会、诗词刊物不择地而萌萌,诗人不序齿而纷纷,争相站在起跑线上。场面之盛,人数之众,历史无两。二十年来,到底有多少诗社,多少刊物,多少诗人和出版了的诗集,迄今尚没有个完整而准确的统计,有人估计诗人有数万,有人估计为数十万。诗词高峰的唐宋两代,《全唐诗》收350年中诗48900首,诗人2200余家。《全宋词》收词19900余首,作者1330余家(后又增补430首,人100家)。再如《全元散曲》(隋树森编)收小令3883首,套曲477首。《明诗综》有作者3400余家,《清诗纪事》(钱仲联编)收有6000余家,尚有其它诗词总集(《全唐诗》、《全宋词》除外)都不能说收罗净尽,即使全唐全宋也非真全,因为尚有大量湮没于历史尘烟中的诗人及其诗作。但总的说,当今二十年,人数、诗作应是十倍、数十倍的增长。仅仅几次诗词大赛,其参赛诗词,就已超过全唐全宋的规模。
这一切使钦定发展为主的新诗吐尽舌头,但不会有妒意。不奇怪,诗词是民族诗形式。它建筑于民族语言艺术、民族欣赏趣味之上,它有数千年的创作积累,优秀的遗传因子。
大约十年前,诗词界有过争论,有人说是繁荣,有人说是复活,离繁荣尚远,好诗太少、坏诗太多就是证明。但事物并不仅仅可一分为二,也可一分为三,一分为四、为五、……,决非只分为好之与坏。照敝见,在诗的家族中,思想艺术俱达上乘、有大家气度者为极少数,比较好的也是少数。格律过得去,文字勉强通,平庸无奇者为大多数。形如跟屁虫,跟着报纸跑,语言概念如顺口溜,诗味荡然的也是少数。诗人队伍,人品诗品俱佳的也是少数,其外则普普通通,当然也有那么些肚中无料,口里无诗,但要追附风雅,混迹诗坛,手提电击棍,充当诗坛宪兵或左家老店遗少的;揣着诗人名片,干着偷鸡摸狗之事,把诗友财物席卷而去;剽窃古人、今人诗作去参加诗赛的;暗室亏心,编造谣言,写匿名信,诽谤陷害他人,极尽小人之能的。他们不能阻止诗坛前进,但也玷污了诗坛干净,他们有能量,善伪装,所以值得善良人警觉。
《世纪诗词大典》这个设想好,目前工作虽未完全符合大典二字,但可为大典打下基础。按我的想法是在此基础上完成一个二十世纪的全面诗词大典。收集全部诗词组织、全部诗人名字、诗作、诗集,上自清末,近代民国,下迄当代。不分民族、党派、不分国内国外(世界上凡有华人聚居之处,必有诗社、诗人)。诗也不必分好诗坏诗,就像历史,历史就不是专写好人,既有良吏,也有酷吏,既有忠贤正直,也有奸邪谀佞。好人好诗是请之流芳,坏人坏诗是叫他遗臭,给后人评价这一世纪的诗词以一个全面的史料、全面的印象。那时也许会有位新孔夫子出面删诗,把三千余首删成三百零五篇,请人弦歌之,然后成《经》。
这是个伟大的里程碑式的工程,它将超过全唐、全宋、全……。它需要人力物力的极大投入,有人可能投入一生,“我死有子,子死有孙”。说来这似乎有点理想主义、浪漫主义,但这两个主义绝非坏东西,它会引发现实的动力。唐圭璋先生投入一生完成了《全宋词》等其它著作,隋树森先生花了十五六年功夫编了《全元散曲》,钱仲联先生以耄耋之年,带领他的小分队,完成了《清诗纪事》。他们收集的都是几个世纪的作品。如今搞世纪大典,时间不过百年,收集难度轻得多。二十世纪的事,二十世纪的人来搞。不要像《全唐诗》到了清康熙,《全宋词》到今现代才搞,都过千多年。我们没有权利把困难留给子孙。《诗词之友》的张脉峰及其伙伴,血气方刚,其有意乎?这是造福子孙,馨香百世的事业。我等都老而将朽,将在地下听你们脚步声、打桩声、完工声。
当前的工作是继续打基础,要摇翅奋羽,更不可功亏一篑!
距下个世纪尚有二十五个晨昏于种瓜得豆庐